和谈结束的第二天早上,天还没亮,燕国的马车已经踢踏着青石板的长街,孤独的离开了燮阳城。
合昌公沉寂的看着城墙遮蔽的阴影雾蒙蒙的淌进车马里,忽而失言,觉得人世可笑,他匆匆的来,继而匆匆的去,不过是燮阳城的一名过客,一如他,不过是人生路上的过客。
一个时辰后,东方破晓。地平线上,晨曦向外散射金红色的光芒,西边天空上深蓝的颜色也逐渐淡去。
“将军。”
韩文清打开书房的门,外面站着副将。
“暗桩的消息,祁阳王、和睿王、淅川王今日进京。”
“宣王呢?”
“没有消息。”
所有王侯中宣王爵位最高,按道理他早应该进京了。
“宣王的马车还在来的路上?”
“东南的暗桩没有消息。”
难不成宣王长了翅膀要飞来京城?!
既然不在路上,那便是已经到了。
韩文清倒吸了一口凉气:这个鬼小子藏哪去了?他如果有一点儿闪失吴王非得扒了执金吾的皮不可!
“去通知张新杰快在城里把宣王找出来!”
副将犹豫的回答:“张将军……去城门口接应三位郡王了……”
他话音刚落,韩文清伸手披上大红的披风,飒飒的跑去马厩。
“额……这跟卫尉……什么关系?执金吾……不是黄将军吗?”,副将挠了挠头。
马背上的韩文清刚出将军府的门,迎面撞见了策马狂奔的叶修,和他正是一个方向。
“呦,这么早都能遇见你,今天我的运气不错。”叶修说。
他继续道:“不过,要和我一起在这条路上跑马,你今天运气应该不太好。”
“让我猜猜——宣王丢了?”
韩文清看了叶修一眼:知道还说!
叶修加速追上他:“你急什么?宣王那么聪慧还能被卖了不成?”
“你去城门口做什么?”韩文清转过头问叶修。
“去接郡王。”
“那里有张新杰。”
“你这不是要去把他抢走了吗?——我去替班。”
韩文清:“……”
他快要被叶修折磨的精神分裂了,恨不得以头抢地尔!
叶修看着韩文清乌黑的脸色,轻松一笑:“宣王出不了什么差错。”
“吁——”
叶修在队后停下马,贱兮兮的冲着站在队伍最前方的张新杰大喊:“张将军——有人找你——”
张新杰闻声回头,叶修早已翻身下马,队伍后方高出士兵半个身子的地方只剩了韩文清。
张新杰看到身着大红披风,傲立于人群之上的那个人,正低头看着刚刚下马的叶修。
眼神里写满了无奈。
“韩将军找我有事?”
韩文清翻身下马,走向张新杰。
列队的将士自觉分开,目送韩文清走和身后狗皮膏药一般的叶将军。
“宣王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城,现在找不见人影,先把他找出来,别有什么闪失。”
韩文清刚说完,叶修便附和道:“宣王地位尊贵,张将军快去吧——郡王这里我来接应就是了。”
张新杰看了眼叶修,又转过眼看韩文清:商量好的?
韩文清轻轻摇了摇头。
张新杰疑狐的想:这又唱的哪一出?
宣王幼稚任性整个禁城里谁不知晓,都快要及冠的人了,不好好在封地待着念书学习,到处游山玩水。明明是位亲王,却非要学什么风流仕子,整天吟诗作画。
吴王早有托付江山之意,帮他选了许多大重臣教授文韬武略,也不知道这位机敏过人的王爷到底领悟了几分。
韩文清有时候真的不太明白他是仗着吴王偏袒而为所欲为,还是没有明白吴王的良苦用心。
“看来今天运气不太好的人是张将军。”叶修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韩文清身边,和他一起看着张新杰策马离开的背影——无奈至极。
“你还是想想自己吧。”说完,韩文清走回了队尾,骑马离开了。
韩文清的马刚迈开步子,副将的声音刀子般刺穿了他的耳膜:“将军——”
他勒住缰绳,看着副将向他跑来。
副将气喘吁吁神色惊魂未定:“将军,陛下诏您进宫。”
“急什么。”
副将挠了挠头:“黄将军来传的诏,正在府里等着呢……”
黄少天……
他不知道宣王已经进京了吗?
他是执金吾怎么会不知道。
韩文清眯起了眼睛:这池子深着呢。
“我知道了,这就回去,你不必着急,慢慢走吧。”
副将如获大赦。
如果现在在副将的心语上添置一个喇叭,一定能听见他铿锵有力的保证:末将保证在将军离府之后再到,不会给将军添一点儿麻烦!
韩文清对黄少天这个人知之甚少,从张新杰那里听来的消息,可信度或高或低,他也拿不准,只是知道张新杰不会骗他罢了,至于是否有人骗了张新杰……
“韩将军,你怎么才到,我已经你的府门口等了将近半柱香了,半柱香是多长时间啊,半柱香能做多少事啊,你不着急我还着急呢,皇上在宫里等着肯定更急,你就不能快一点吗,从南直门回来也不用穿街过巷怎么这么久?你的马早上没吃饭吗?跑的也太慢了吧,你得给马吃草马才跑的快……”
韩文清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。
他用力喘息:“执金吾黄将军——”
“嗯?”
“马在你身后,上马。”
说完韩文清头也不回的策马跑向南乡门。
他忽然有点儿同情喻文州:他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啊,居然和黄少天成为搭档。
“我说韩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?我在门口等你那么久还关照一下你的马,你怎么这个脸色对我,难不成我说错了?南直门离将军府又不远,要……”
韩文清:“黄将军——,你上辈子是个哑巴吗?”
黄少天:“?”
韩文清:“你的话怎么这么多!”
黄少天愣了一下:“我……”
“如果你继续在我的耳边喋喋不休,我不介意让你这辈子也做个哑巴。”
韩文清这话说完,直到他们二人抵达御书房,黄少天都硬生生憋着,一句话没再说。
看样子对他来讲,变成哑巴比杀了他更令他绝望。
御书房今日比往日嘈杂了不少,房外巡逻的卫士增了一倍有余,屋里的宫人也新换了一批生面孔,细碎的脚步声里满时诡谲的味道,让韩文清心里的顾忌更甚。
他装配好平稳的五官,在御书房门前行了次礼,这才走进屋去。
“文清啊,上次苏掌针开的药,喝了吗?”韩文清刚进门,还没坐稳,吴王二话不说就开始掀他的老底。
吴王是清楚他性情的,知道他肯定又把苏沐橙的叮嘱扔到了脑后,连带着猜着,叶修也没把那些话往心里去。
韩文清低着头。
吴王似凶非凶:“朕就知道。”
韩文清刚想给自己找个“公务繁忙”的理由蒙混过关,却又被吴王怼回肚子里去了:“别给朕找什么借口,怎么?忙到连吃饭喝水的时间都没有了?你就是没上心!你说说你。苏掌针能害你不成?这调理的药方难道是砒霜吗?一口都咽不下去?”
韩文清抱赧,无话可说,只能硬着头皮听吴王的训斥。
“唉……十年了,十年前朕就是在这里这么叮嘱你的父帅……,怎么?十年后还要朕继续事无巨细的叮嘱你吗?”
十年前,那是什么样的光景啊。
恍惚间,韩文清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南征之前,他坐在父亲母亲的身后,吴王就是如此苦口婆心的说着很今天近乎一模一样的话——对他的父亲母亲。
如今终于轮到了他。
“算了,你也是翻了天了,朕管不了了。”
他连忙俯身行礼:“臣不敢!”
吴王坐于堂前,就像是一把高悬的利剑,剑刃已经指到了韩文清的后颈,他不敢抬头,僵直着身子,似乎血液都凝固了。。
吴王老神在在的坐着不动,仿佛刚刚什么都没说:“……起来吧,朕没说你什么,不用大惊小怪。”
一旁的宫人揣度吴王的心思,悄悄的拿了软垫给韩文清,靠近他时低声说了句:“劳累将军再等等,咱看王爷们这会儿差不多要到南乡门了。”
他接过软垫坐到了一旁,慢慢思㑇:往年夏至节吴王从没诏他进宫,今年却一反常态,还打了一手感情牌。
是在警告他吗?
难道是他这次进京后暗桩的动作频繁令吴王有所察觉……
韩氏一族向来忠国忠君,岂敢有半分不臣之心,吴王也不曾有过怀疑,可若是吴王发觉韩府有私兵,这百年来兢兢业业换来的信任恐怕会瞬间土崩瓦解。
——百世清名毁于一旦。
韩氏怕的就是这个啊……
他恐惧的闭上了眼睛,深深吸了一口盛夏的凉气,自肺腑浇灌在他惊慌不安的心上。
盛夏的燥热里,久违的感受到了漠北透骨的严寒。
……
辰时的钟声刚敲过不久,御书房里走出两道人影,两旁的宫人看见他们连忙行礼,也不敢抬眼看,头低的都要掉进衣领里去了。
韩文清:“宣王早就进城了,你是知道的。”
叶修笑而不答。
韩文清:“故意的?”
叶修笑:“并不完全是。”
他顿了一口气,接着说:“纵使我有天大的权力,也不能掣肘宣王一一这是铁律。我确实早就知道了——通过陛下权力之外的渠道——这是谋逆。”
韩文清看向叶修,叶修不言,将食指压在唇前,嘴角上常常带笑意此时收敛的滴水不露。
叶修很少板着脸,谁人见他他似乎都笑。他偏爱这个能够遮蔽眼神表情,像是刻在脸上似的,这副好模样的皮囊都被他笑假了。
韩文清犹豫的问:“宣王现在何处?”
叶修皱起眉:“你自己现在也不干净,我应该不须要再提醒韩将军刚刚在御书房里陛下和你说了什么吧?这段时间我劝你最好安分点儿,几位王爷离京前你应该装成个死人一一除非出殡,别出现在他们面前。”
他的神色锐利起来,那双眼睛里好像掷出了磨了很久的刀子,卷出的飒飒威风能把韩文清的一切都粉碎,“韩将军,此事与你无关!”
“轰隆”一声,韩文清被叶修一句话砸蒙在了原地,不知所措。不多时,叶修的马车到了,叶修坐上马车离开南乡门,马车带动的风吹起那一小块窗帘,一尺见方的窗户里露出他的半张侧脸,可他对韩文清连一点儿余光都欠奉。
韩文清看着马车离开,忽然感觉有一股极寒的冷气封住了他的咽喉,滑入肺腑,把一切都封的严严实实,甚至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。
他觉得今年的夏天太冷了,冷到他的心都是凉的。
突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将他从冰窟中唤醒:“韩将军?”
是掌故。
韩文清转头,伸手扶了一把这位沧桑的老臣:“刘掌故辛苦,夏至节还要跑到宫中来。”
“倒也不算是。”不到韩文清肩膀高的老头慈祥的笑了笑:“本职罢了,谈不上辛苦。”
韩文清:“为了和睿王的婚事?”
“今年有的忙喽……” 掌故佝偻着矮小的身体,脊梁弯的比手里的拐杖还低,官服衣领上皱缩的皮肤挤在枯草般的头发里,仿佛老的快要站不起来了。
韩文清看着他走向远处的大殿,那颤颤巍巍的模样,像是整个王城的岁月都压在他的肩上,百感交集的作了揖,转头走出南乡门。
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就没消停过,劳心劳神的事一桩接着一桩,时间在意识中就变得很漫长。
他回到将军府时,副将正倚在门槛上,百无聊赖的播弄着石狮子嘴里的球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他在副将身后不远处站了有一会儿,越看越觉得林敬言罪孽深重——副将和林敬言厮混久了,波皮无赖的模样越发有林敬言的风范,就连摆弄石球的动作都和林敬言如同师出同门——真是误人子弟。
终于,副将偏头看见了韩文清:“将军。”
韩文清面无表情的走进门:“西南有消息吗?”
“没有。”
副将说完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块白绸:“这是合昌公的消息,刚刚传过来。”
“今早天还没亮合昌公就出城了,用的是王杰希的文牒。他出城后一路南下,向着燕国的方向走,直到暗卫回报时都没有停过。”
“知道了,放起来吧。”
副将接过韩文清手里的白绸,又端详了一下韩文清不太好看的脸色。
只是去了趟禁城,怎么这幅表情?
难不成吴王发现韩府有暗桩?
还是私扣降书的事又被翻出来对质了?
“将军,接下来怎么办?”副将有点不安。
“继续盯着合昌公和各个封地,让林敬言看好王杰希,他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“是。”副将犹豫了一下,问韩文清:“京城我们真的不管了?”
韩文清无奈:“追根溯源查他们的老底难道还不够?”
京城确实有心无力,在这些皇亲国戚没离开京城前,他都只能窝在自己的底邸里,恐怕除了派人出京他再也干不了其他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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